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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雪芹和杨伯峻,谁对《论语》理解更透彻?
发布日期: 2023-09-11 浏览次数:122 来源:《中华读书报》 作者:张继海
杨伯峻(1909—1992)的《论语译注》向来以注释准确精炼、译文明白晓畅著称,自1958年出版以来,久经市场考验,被几代读者奉为经典,播在人口。曾经有专家说,因为有了杨伯峻的《论语译注》,所以短期内如非特别必要,就可以不必再出版关于《论语》的其他译注本,因为这除了增加读者选择的困难外,并没有多少文化价值和学术意义。但是,随着近几年传统文化图书的关注度提高,市面上各种译注《论语》的书还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,令人目不暇接。市场化的操作,并不会受到某些专家学者意见的影响。

《论语译注》(简体字本)

 

一个东西好不好,比较一下就知道了。正如俗话说的:“不怕不识货,就怕货比货。”但是,如果直接拿杨伯峻的《论语译注》和市面上在卖的同类图书去比,好像显得我们不够“绅士”,而场面又未免太过“血腥”。我们稍微迂回一下,拿杨伯峻的译注去和古人比,就会和缓很多。而且,这次我们不和古代“十三经”或“四书”系列中的《论语》注本去比较,而是和《红楼梦》中涉及到《论语》理解的有关情节来比较,应该很有一点意思。
《红楼梦》第八十二回涉及到《论语·子罕》中的两章,第八十四回涉及到《论语·为政》中的一章和《学而》篇中的一章,共是四章,其中有三章我们是可以拿来和杨伯峻的译注作比较的。《红楼梦》后四十回虽然一般认为不是曹雪芹的亲笔,但是同样具有很高的文学成就和思想水平。因为该部分作者难以确指,为了行文方便,我们姑且以曹雪芹称之。小说中分别以贾代儒、贾宝玉和贾政的口吻提出对《论语》的不同理解,其实他们都是《红楼梦》作者的化身,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和理解水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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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二回,前半段是“老学究讲义警顽心”,贾代儒从《论语》中挑出两章来,让宝玉试讲大意,借此警示启发他。首先是“后生可畏”章,《论语》中的原文是:
子曰:“后生可畏,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?四十、五十而无闻焉,斯亦不足畏也已。”
对于这段话,宝玉根据贾代儒的要求,先讲“节旨句子”——也就是这一章的主旨,宝玉是这样解释:
这章书是圣人劝勉后生,教他及时努力,……不要弄到老大无成。先将“可畏”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,后把“不足畏”二字警惕后生的将来。
代儒对宝玉的解释比较满意。接下来需要串讲大意,宝玉的原话是:
圣人说,人生少时,心思才力,样样聪明能干,实在是可怕的,那里料得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。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,又到五十岁,既不能够发达,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,到了那个时候,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。
宝玉讲完,贾代儒对他做点评。原文是:
代儒笑道:“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,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。‘无闻’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。‘闻’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,就不做官也是有‘闻’了。不然,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,岂不是不做官的人,难道也是‘无闻’么?‘不足畏’是使人料得定,方与‘焉知’的‘知’字对针,不是‘怕’的字眼。要从这里看出,方能入细。你懂得不懂得?”宝玉道:“懂得了。”
对于这一章,宝玉和代儒在理解上主要有两点不同。一个是“闻”。宝玉的理解是闻达、发达、做官,代儒的理解是“明理见道”,也就是“闻道”(即所谓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)。另一个不同是针对“不足畏”。宝玉的理解是不值得惧怕,代儒的理解是“使人料得定”,意为对一个人了解得很透,看得很准、很确定,它与上句的“焉知”相呼应,“畏”不是“怕”的意思。
杨伯峻对这一章的翻译是:
孔子说:“年少的人是可怕的,怎能断定他的将来赶不上现在的人呢?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名望,也就不值得惧怕了。”
杨伯峻认为“闻”是名望,“不足畏”则直接是从字面上理解,译成“惧怕”。
客观地说,“不足畏”确实没有多少深意,像贾代儒那样愣是从用字和文章做法上寻出微言大义来,实在是太过穿凿。对于“闻”字,则宝玉、代儒和杨伯峻各有解释。比较起来,把“闻”窄化为“发达做官”或“闻道”都欠妥,还是作为“名望”来理解较好。一个人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什么名望,是因为他没有过人之处,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可以为人所称道,老大而无成,确实不需要人怕他。
应该说,第一个回合,杨伯峻胜。
第八十二回后面,紧跟着还有下面的情节:
代儒道:“还有一章,你也讲一讲。”代儒往前揭了一篇,指给宝玉。宝玉看是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”。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,便陪笑道:“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。”代儒道:“胡说!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,也说没有做头么?”宝玉不得已,讲道:“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,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。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,人偏都不肯好他。至于那个色呢,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,无人不好的。但是德乃天理,色是人欲,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。孔子虽是叹息的话,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。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得终是浮浅,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,那才是真好呢。”代儒道:“这也讲的罢了。……”
应该说,贾宝玉对“好德”和“好色”的关系见解深刻,非常人可比,连贾代儒也无话可讲。
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”,在《论语》中共出现两次:一次是在《子罕》篇第九,即《红楼梦》中贾代儒所指的位置;另一次是在《卫灵公》篇十五。在《子罕》篇,杨伯峻的翻译是:“我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,喜爱道德赛过喜爱美貌。”在《卫灵公》篇,杨伯峻的翻译是:“我从没见过像喜欢美貌一般地喜欢美德的人哩。”相比较起来,似乎在《卫灵公》篇的翻译更好一些。杨伯峻在《卫灵公》篇还有一条注释,交待了孔子说这句话的历史背景:
据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,孔子“居卫月余,灵公与夫子(南子)同车,宦者雍渠参乘出,使孔子为次乘,招摇市过之”。孔子因发这一感叹。
宝玉对德和色解释得头头是道,但是受时代局限,不免往道德纲常上靠,甚至说“德乃天理,色是人欲”,显得迂腐。也正因如此,此番解释却得到贾代儒这个老学究的首肯。而通过杨伯峻的注释和翻译,我们不仅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,还知道了孔子说这番话的背景。对于当代读者来说,肯定是杨伯峻的译注对他们帮助更大。
应该说,第二个回合,还是杨伯峻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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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红楼梦》第八十四回的前半段是“试文字宝玉始提亲”,贾政查问宝玉近来的功课,宝玉说老师安排了三次作文。三次作文的题目,“一个是《吾十有五而志于学》,一个是《人不知而不愠》,一个是《则归墨》三字”。三个题目分别出自《论语·为政》、《论语·学而》和《孟子》。能够拿来与杨伯峻的译注作比较的,只有第二个题目。《红楼梦》的原文是这样:
又看第二艺,题目是《人不知而不愠》,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:“不以不知而愠者,终无改其说乐矣。”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,说道:“你是什么?——‘能无愠人之心,纯乎学者也。’上一句似单做了‘而不愠’三个字的题目,下一句又犯了下文‘君子’的分界。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。且下句找清上文,方是书理。须要细心领略。”宝玉答应着。贾政又往下看:“夫不知,未有不愠者也,而竟不然,是非由说而乐者,曷克臻此?”原本末句“非纯学者乎”。贾政道:“这也与破题同病的。这改的也罢了,不过清楚,还说得去。”
这段话并不好理解,里面夹杂着宝玉的原作、贾代儒的改本和贾政的点评。我们把它串讲如下:
“人不知而不愠”是《论语》第一篇《学而》的第一章里的话,原文是: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”针对“人不知而不愠”作文,宝玉原来写的是:“能无愠人之心,纯乎学者也。”贾政说:你的前一句“能无愠人之心”只解释了“而不愠”三字,“人不知”三字却没有着落;而下一句“纯乎学者也”,“学者”一词又与下文“不亦君子乎”的“君子”语意接近,犯了边界不清的毛病。贾代儒修改过的文本作“不以不知而愠者,终无改其说乐矣”。贾政说改得好,特别是下一句“终无改其说乐矣”,总括了前文的“不亦说乎”、“不亦乐乎”,前后扣合呼应,所以贾政说此处“找清上文,方是书理”。贾政又往下看:“夫不知,未有不愠者也,而竟不然,是非由说而乐者,曷克臻此?”“曷克臻此”四字是代儒改的,宝玉原来写的是“非纯学者乎”。贾政也是认为改后更通顺。“曷克臻此”意为怎么能到此境界。
贾政、代儒和宝玉讨论研究的,核心是文章做法,对文意的阐释还在其次。
“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”,杨伯峻的翻译是:“人家不了解我,我却不怨恨,不也是君子吗?”对于“人不知”,杨伯峻还有一个很长的注释,他说:
这一句,“知”下没有宾语,人家不知道什么呢?当时因为有说话的实际环境,不需要说出便可以了解,所以未给说出。这却给后人留下一个谜。有人说,这一句是接上一句说的,从远方来的朋友向我求教,我告诉他,他还不懂,我却不怨恨。这样,“人不知”是“人家不知道我所讲述的”了。这种说法我嫌牵强,所以仍照一般的解释。这一句和《宪问篇》的“君子病无能焉,不病人之不己知也”的精神相同。
在注释中,杨伯峻既有语法的分析,对新的见解则不盲从,而是进行客观理性的探讨,并且引《论语》中其他处的相关文本作为旁证,最终则仍按传统的解释来翻译,不标新立异。看似绕了一圈,但是把来龙去脉给讲得清清楚楚。“知”的对象是什么,其实《论语》中还有内证,如《学而》篇有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不知人也”,《宪问》篇有“不患人之不己知,患其不能也”,可以互相参看。这算是对杨伯峻注释的一个补充。
这第三个回合,由于贾宝玉等没有从正面来解释“人不知而不愠”的确切含义,只是在字面上“做文章”,所以我们也不好直接说杨伯峻胜出,否则就是胜之不武了。不过从文意上推寻,宝玉、代儒和贾政对该文的理解都属于杨伯峻所说的“一般的解释”,总体是正确的,但不如杨伯峻讲的明白和透彻,这当然也是受文体的限制,毕竟《红楼梦》是古典小说,不是专门讲解《论语》的。
《红楼梦》(四大名著  名家点评),曹雪芹、高鹗 著,脂砚斋、王希廉 点评
 
《红楼梦》涉及到《论语》文本的几段内容,本是为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而设,刻画和反映的是小说中人物的思想状态和认识水平,间接的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小说作者的理论功底和驾驭能力。我们断章取义,把其中部分内容截取出来加以分析,实为管窥蠡测,有唐突和厚诬古人的地方,敬乞见谅。
再说回到杨伯峻的《论语译注》。此书第一次出版于1958年6月,已经是65年前。65年后,这部书依然是大多数人阅读《论语》的首选版本。我曾经形容它是“一直被模仿,从未被超越”。所谓经典,是经过时间的千锤百炼、历史的淘洗冲刷、人民的自然选择,而剩下来的人间至味。
《论语》中有这样一段话:
子贡问曰:“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?”子曰:“其‘恕’乎!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”
套用这个句式,我想最后用如下的几句话终篇:
客问曰:“有一书而可以终身读之者乎?”吾曰:“其杨伯峻《论语译注》乎!前无古人,后乏来者。”